成都凌晨三点的巷子,空气里浮动着花椒的酥麻香气。我刚从一家巴掌大的苍蝇馆子钻出来,嘴唇像通了微弱电流般簌簌震颤,指尖残留着水煮牛肉滚烫红油的触感。这不是单纯的辣,是几十种香料在口腔里跳的踢踏舞。川菜啊,外人总说它嗜辣如命,可只有真正被那盆毛血旺辣得涕泪横流,又被一勺冰醪糟瞬间救赎过的人,才懂这滋味背后的千回百转。
川西坝子的厨房,藏着二十四味型的密码。你以为辣就是全部?差远了。去自贡盐帮菜的地盘,尝尝仔姜蛙,那股子鲜辣带着姜的辛香直冲天灵盖,辣得张扬跋扈,是码头工人卸货时的汗珠子,痛快淋漓。转头钻进成都青羊宫旁的老茶馆,点一份开水白菜。清汤寡水?大谬。那是用老母鸡、火腿、干贝吊足八小时的高汤,滤得透亮如泉,白菜心卧在里面,吸饱了天地精华,鲜得能让你舌头打颤——这是川菜里的“至味清欢”。
最绝的是“糊辣荔枝味”。宫保鸡丁是它的活招牌。讲究的是“小荔枝口”,甜酸咸鲜微辣,环环相扣。干辣椒段在滚油里煸出深棕色的糊辣香,却不能焦苦,火候只在几秒间。腰果或花生的脆,鸡丁的嫩,葱段的辛甜,最后勾的那点糖醋芡汁,像给整道菜罩了层亮晶晶的琉璃壳。夹一筷子,脆、嫩、麻、辣、甜、酸…在嘴里噼啪炸开,层次分明得像出折子戏。我见过掌勺的老师傅,颠勺时手腕抖那么一下,调料便雨点般均匀落下,分毫不差——这是灶台前几十年的功夫。
川人家里的泡菜坛子,才是风味的根。老盐水养了几十年,像传家宝。红皮萝卜、嫩姜、辣椒、豇豆…时令菜蔬往里一丢,坛沿水“咕嘟”冒个泡,日子就在这微酸的发酵气息里淌过去了。炒回锅肉,非得用自家泡菜坛里的豆瓣酱和二荆条泡椒,那股子复合的乳酸鲜,是工厂流水线上的瓶装货永远模仿不来的魂。在绵阳乡下,我曾见阿婆从黑黢黢的坛子里捞出酸萝卜,切丝炒农家腊肉,酸香激出腊肉的丰腴,就着一碗甑子饭,神仙不换。
川菜的辣,是讲分寸的。麻婆豆腐端上桌,得是“活”的。滚烫的豆腐块裹着深红发亮的芡汁,撒一层现舂的花椒面。别急着动筷,看那热气顶得花椒面微微颤动,像有了生命。第一口烫得直呵气,豆腐嫩得在舌尖一抿就化,紧接着豆豉的醇、牛肉臊子的酥香、辣椒面的烈、花椒的麻,一层层涌上来,最后汇成一股奇异的暖流,从喉咙滚进胃里,浑身毛孔都舒坦了。这“麻辣烫嫩酥香鲜”八字真言,少一味都不成。
如今满世界都标榜“地道川味”,可出了四川盆地,连花椒都变了脾气。真正的好花椒,得是汉源清溪的贡椒,或是茂汶的大红袍,麻味纯正悠长,带着柑橘似的清香。在异乡的川菜馆,我常先点一盘蒜泥白肉试水。白肉要薄得透光,肥瘦匀称,用滚水烫熟而非煮老。蒜泥得现舂,浇上复制酱油、红油和几滴保宁醋。一入口,红油的香辣、蒜的冲、酱油的甜鲜、醋的微酸,必须平衡得像走钢丝。若只尝到死咸和寡辣,那这馆子的灶头,怕是离岷江水太远了。
所以你看,川菜哪是辣椒的独奏?它是高山深谷的风物,是长江码头的烟火,是婆婆手里那坛老盐水的光阴。辣只是引子,真正勾魂的,是花椒在舌尖弹跳的麻,是豆瓣酱在锅里煸出的酱香,是醪糟汤圆那一口温柔的甜润,是千百种滋味在唇齿间和解共生的大智慧。下次当你被一锅红汤逼出汗,别急着灌水,停一停,舌尖往深处探探——那层层叠叠的,才是巴山蜀水的真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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