午后的阳光斜斜切过Kennedy Road那家老理发店的玻璃门,黄伯的收音机里淌出一段沙哑的调子,不是粤曲,也非国语老歌,几个音节倔强地钻进耳朵,带着山野的粗粝感。“后生仔,听唔出系乜?”他眯着眼笑,手上的推子没停,“客家人嘅山歌仔啊,我阿嫲(祖母)以前在梅县的山上,就是这样唱的。” 那一刻我才猛然意识到,脚下这座以现代多元著称的万锦市(Markham),地底深处,也蜿蜒着一条客家人漂洋过海而来的古老根脉。
提起万锦,标签通常是“高科技走廊”、“多元文化熔炉”,华人社区也常被笼统地归入“Chinese”的大伞下。鲜少有人刻意去分辨,在这把伞下,还藏着坚韧独特的客家族群。他们的故事,像散落在城市角落的拼图碎片,需要有心人去拾取、拼合。十九世纪中叶,当“卖猪仔”的苦涩浪潮裹挟着广东、福建沿海的贫苦百姓涌向“金山”(北美)时,不少来自“岭南山地”的客家人,也在这股洪流中挣扎求生。1852年,第一批契约华工抵达加拿大西海岸,参与那场吞噬了数千生命的太平洋铁路建设,其中就有客家人的身影。他们带着原乡的生存智慧和骨子里的硬颈精神,在异乡的荒野与歧视中,硬是扎下了根。
时光流转到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,另一股浪潮从香港席卷而来。彼时香港的客家社群,敏锐地感知着时代变迁的风向。许多家庭,像黄伯一家,选择将未来托付给大洋彼岸这片地广人稀、教育优质的加拿大土地。万锦,以其开阔的空间、良好的规划,成了新家园的理想落脚点。Unionville Main Street 那些维多利亚风格的老房子背后,渐渐飘出了客家咸鸡的浓香;在First Markham Place熙攘的人流中,你可能会捕捉到几句快速切换的客家话,谈论着“酿豆腐”该用哪家店板的豆腐才够“烟韧”(有韧性)。
他们的文化印记,并非大张旗鼓地悬挂在霓虹招牌上,而是渗透在生活的肌理里。走进一些低调的家庭厨房,灶台上或许还遵循着“四盘八碗”的老规矩,一碗梅菜扣肉,肥腴软糯,梅菜特有的咸香是游子心中最顽固的乡愁密码;一碟黄酒焖猪脚,胶质黏唇,带着暖融融的滋补意味,是阿嬷传下来的“月子秘方”,也是寒冷冬日里驱散乡思的慰藉。这些滋味,是密码,链接着散落全球的客家DNA。
更深的印记,藏在那些几乎被遗忘的词汇和仪式里。某个社区中心不起眼的角落,或许正进行着一场简朴的“点主”仪式——为逝去亲人的神主牌位完成最后的“开光”步骤。主持仪式的长者,口中念念有词,是古老的客家祭祀用语,年轻一代只能茫然地旁观,如同面对一部无字天书。那份庄重里,包裹着对祖先穿越时空的敬畏,也弥漫着文化传承的紧迫感。围龙屋、土楼,这些承载着客家千年迁徙史与宗族凝聚力的独特建筑符号,在万锦的现代街区自然无法复刻。但那份对“祖堂”的敬重,对家族血脉的重视,却以另一种形式在家庭聚会、节日祭祀中悄然延续。
在Main Street Unionville 悠闲散步时,不妨留意那些看似普通的华裔长者。一位在长椅上晒太阳的老伯,布满皱纹的手掌,可能曾在故乡的梯田里插过秧苗,也可能在加拿大寒冷的工地上砌过砖块。他沉默地望着平静的Toogood Pond湖面,眼神深处,或许正翻涌着半个世纪前离乡背井的惊涛骇浪,以及落地生根的艰辛与欣慰。他们的故事,是万锦多元叙事里尚未被充分讲述的章节。寻找他们,倾听那些夹杂着乡音、偶尔需要费力辨别的往事,就像在城市的钢筋水泥森林里,意外发现了一株顽强生长的苦楝树——它不华丽,甚至带点苦涩,却深深扎根,默默诉说着关于生存、适应与坚守的生命传奇。客家的故事,就是一部活着的地方志,写在皱纹里,飘在饭香中,回荡在那些渐行渐远的古老歌谣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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