厨房窗户蒙着层白雾,外头是灰蒙蒙的冬日清晨。锅盖掀开的刹那,滚烫的蒸汽“呼”地冲上天花板,混着面香、肉香和焦香的水汽弥漫开来,瞬间糊住了我的眼镜片。耳边是密集又欢快的“滋啦滋啦”声,像过年放的小鞭炮。锅里,十几个白白胖胖的包子挤得亲热,底部正结出一层诱人的、金黄油亮的脆壳——这就是我记忆里最响亮的起床号,老娘的水煎包出锅了。
这包子,和外面早餐铺子流水线下来的截然不同。老娘的馅儿,讲究个“润”字。肥瘦三七开的猪前腿肉,手剁成石榴籽大小,不是机器绞的肉糜。拌馅儿时,她总说:“水打馅,活肉馅。”清亮的花椒水分三次,一点点搅进去,筷子朝着一个方向,手腕带着巧劲儿,直到肉馅儿吸饱了水,黏黏糊糊能拉出丝儿,泛着水润的光泽才罢休。葱姜末最后放,淋上一勺滚烫的现榨熟油,“刺啦”一声激出葱姜香,锁住水分。这馅儿包进暄软的面皮里,上锅一煎,内里汤汁丰沛得惊人,咬开一个小口,滚烫鲜美的汁水就迫不及待涌出来,烫了舌尖也舍不得松口。
煎包子更是门手艺活,火候是灵魂。老娘用那口沉甸甸的黑铁锅,烧得微微冒青烟,才敢刷一层薄薄的油。包子排好队,中火煎到底部微黄定型,听得见油脂与面皮欢快亲吻的“滋滋”声。这时,最关键的一步来了:调一碗稀稀的面粉水,沿着锅边“滋溜”一声倒下去,迅速盖上锅盖。水汽瞬间蒸腾,锅里像藏了个小火山,发出沉闷又激烈的“咕嘟咕嘟”声。这声音持续几分钟,渐渐弱下去,意味着水汽耗尽,脆壳正在形成。掀盖前,她会拎着锅盖转两圈,让边缘的包子也受热均匀。最后那一下掀盖,简直是揭晓宝藏——水汽散尽,包子们一个个圆润饱满,底部那层薄如蝉翼、金黄酥脆的“冰花”连成一片,像给包子镶了一圈琥珀色的蕾丝边。
这手艺,是她年轻时在老家国营食堂跟一位老师傅偷学的。老师傅脾气倔,只演示,不多话。老娘就天天去看,揣摩火候,偷记步骤,回来拿自家仅有的那点白面反复试,不知煎糊了多少锅,挨了姥姥多少骂,才把这口“滋啦”作响的烟火气牢牢攥在了手里。后来日子好了,这手艺成了她表达爱最直接的方式。孩子考了好成绩?煎一锅。谁生病没胃口?煎一锅。过年过节人来客往?更要煎上好几锅。那口黑铁锅的“滋啦”声,就是我们家最温暖的背景音。
如今我站在自己的厨房里,笨拙地模仿着她的动作。手腕的力道总差几分,面粉水的比例也拿捏不准,有时冰花厚了粘牙,有时又薄得不成型。可当那熟悉的“滋啦”声响起,蒸汽模糊了视线,一口咬下去,滚烫鲜香的汁水混合着焦脆的底在口腔里炸开,某个瞬间,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雾气蒙蒙的厨房,看见老娘系着围裙,鬓角微汗,用锅铲灵巧地一铲,把带着完美冰花的包子利落地扣进盘子里,头也不抬地催我:“快,趁热吃!凉了就不脆了!” 食物真是最奇妙的时光机,一口下去,嚼碎的是岁月,咽下的是乡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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