厨房里的铁锅又热了。油星子噼啪作响,几粒干辣椒丢下去,瞬间卷曲焦香,呛辣的气息直冲鼻腔,带着点不管不顾的蛮劲儿。这就是湘菜下锅的信号,一场关于味蕾的激烈谈判即将开始。湖南人炒菜,讲究的是那股子“锅气”——食材在滚烫的铁锅里瞬间成熟,镬气十足,味道才够正,够野。
别被满盘红亮的色泽吓退,以为湘菜只懂得用辣来掩盖一切。它的辣,层次分明,是讲道理的。新鲜小米椒的尖锐、干辣椒的醇厚焦香、白胡椒的辛窜、还有那经过时间驯化的剁椒的咸鲜酸辣,在灶火的指挥下轮番登场。记得那次在湘潭老巷子里的饭铺,老师傅炒一盘农家小炒肉,青蒜段、薄切的五花肉、深褐色的豆豉,最后那一勺自家腌的剁椒酱下去,滋啦一声,满屋生香。辣得人额头冒汗,筷子却停不下来,是那种痛快的、通透的辣,绝不单薄寡淡。
说起灵魂伴侣,浏阳豆豉和茶油绝对当仁不让。那乌黑油润的豆豉,尤其是手工作坊里一粒粒耐心剥去硬壳的“荫豉”,其浓郁的酱香和奇妙的酵鲜,是任何味精都难以企及的深度。一小勺投入热油中爆香,整道菜的底色瞬间被染得醇厚。而金黄透亮的茶油,带着山野草木的独特清香,不仅耐高温,更能奇妙地平衡辣椒的燥烈,赋予菜肴一股清雅的山林之气。试过一次用上好茶油炒烟笋腊肉,腊肉的咸香、烟笋的韧劲,被茶油独特的植物芬芳包裹着,辣味反而成了背景里跳跃的音符,实在妙不可言。
滋味的地基,常在不经意处奠定。那一碗不起眼的“高汤”,或是精心炼制的猪油。外婆做菜,灶上永远煨着个小瓦罐,筒子骨、几块老母鸡架,丢点姜片,小火咕嘟着,汤色渐渐转成温润的奶白。炒个最普通的油麦菜,舀一小勺这骨头汤代替清水沿锅边淋下去,滋起一阵白烟,平凡的蔬菜立刻有了肉味的底蕴,鲜得直白又扎实。至于猪油,更是旧时光里的魔法。新熬好的雪白猪油渣,撒点盐就是无上美味;挖一勺凝脂般的猪油拌进刚出锅的热米饭里,米粒油润喷香,是直击灵魂的安慰。炒青菜、下面条,有了它,那丰腴的香气和滑润的口感,是植物油永远无法复制的乡愁。
真正打动人的湘味,往往藏在那些需要时间等待的坛坛罐罐里。深秋辣椒红透时,主妇们便开始忙碌。硕大的陶坛洗净晾干,一层粗盐一层洗净晾蔫的红辣椒密密铺好,讲究的还会加入嫩姜、紫苏梗增添风味。最后压上沉重的鹅卵石,密封坛口,交给时间去酝酿。几个月后启封,扑鼻的酸鲜直冲脑门,那发酵产生的复杂乳酸味,是湘菜酸辣风味的灵魂源头。用它蒸鱼头,酸香醒神,鱼肉滑嫩,汤汁拌饭,神仙不换。还有挂在灶台上方,被日复一日的柴火烟气温柔包裹的腊肉腊鱼。新鲜的肉条鱼块,用盐、花椒和酒仔细揉搓入味,再经历烟与火的洗礼。米糠、橘皮、松枝燃烧产生的独特烟气,慢慢渗透进肉的肌理,赋予其深沉的红亮色泽和无法言喻的复合熏香。取一块洗净蒸透,切成透亮的薄片,肥肉晶莹如琥珀,瘦肉深红紧实,那股浓郁的烟熏咸香在口中弥漫,是漫长冬日里最踏实的慰藉。
湘菜的好,在于它的不端架子。不需要珍稀食材,萝卜白菜、寻常鱼虾,在猛火快攻和丰富调味的加持下,都能焕发出惊人的光彩。它热辣、生猛、直抵人心,带着湖南人骨子里的霸蛮与鲜活。锅铲翻飞间,油盐酱醋碰撞出最本真的生活滋味。当那混合着辣椒焦香、豆豉醇厚、蒜苗辛烈、腊肉烟熏的霸道香气,终于按捺不住,从锅边溢出,飘出窗外时,左邻右舍便知道,又一桌熨帖脾胃、燃烧热情的湖南家常饭,成了。这香气,是味觉的号角,召唤着每一个被生活磋磨得有些倦怠的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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