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月的冷雨抽打着不列颠哥伦比亚的亚当斯河,水面却像煮沸的紫铜锅。不是岩浆,是数以百万计的洄游红鲑,用血肉之躯把整条河流染成惊心动魄的赤红。它们逆着激流冲撞,鳞片在鹅卵石上刮落,露出粉白的肉。河岸腐殖土的气息里,混着浓烈的鱼腥与死亡预兆——这是北美西海岸持续千万年的生态圣歌,一场向死而生的史诗迁徙。
这些红鲑四年前从此地启程,幼鱼顺着菲沙河涌入太平洋。如今它们横跨两千公里**归来,体内生物钟与出生河流的化学印记精准共振。科学家发现鲑鱼头部的嗅腺如同天然罗盘,能识别母河稀释到万亿分之一的独特分子。当海洋深处的鲑鱼群感应到淡水脉冲,便如听见故乡的汽笛,开始悲壮的冲刺。
逆流之路是炼狱。瀑布前堆积的鱼尸形成肉梯,让后来者踩着同胞的脊背跃起;灰熊立在湍流中一掌拍晕猎物,叼着尚在挣扎的鲑鱼走向森林;白头海雕从枯枝俯冲而下,利爪刺穿鱼腹时溅起银亮的水花。自然界从不浪费这场死亡盛宴——棕熊遗弃的鱼骨滋养河岸蓝莓,老鹰啄剩的内脏渗入土壤,鲑鱼体内携带的海洋氮磷元素最终通过森林食物网,回馈给孕育它们的冷杉与苔藓。
我在育空河支流见过原住民长老静坐石滩。他们用杉树皮编织的鱼梁截获洄游的王鲑,剖鱼时小心地将鱼骨撒回水中。“鱼魂要回家告诉族人,这条路还通着。”长老的刀尖划过银亮鱼腹,取出的卵用云杉枝熏成橙红鱼子。这种“只取所需”的古老仪式,维系了河流与人类万年的契约。直到十九世纪殖民者架起鱼罐头厂,轰鸣的机械绞肉机每日吞噬三十万条鲑鱼,河流才第一次出现沉默的断层。
如今哥伦比亚河上的鱼梯如同钢铁瀑布。鲑鱼在混凝土水道里循着人造水流向上跳跃,水下摄像机记录着它们撞向玻璃观测窗的迷茫。在华盛顿州的埃尔瓦河,人们正用炸药拆除百年水坝。当第一股自由水流撕裂水泥坝基时,岸上穿着“让鲑鱼回家”T恤的老人突然掩面哭泣——他童年见过的银鲑群,或许能在孙辈眼中重现。
黄昏的卡西亚河畔,产完卵的雌鲑侧翻在浅滩,鳃盖微弱开合。它尾鳍扫出的砾石坑将成为受精卵的摇篮,腐烂的躯体则化作幼鱼破卵后的第一顿餐食。溪水裹挟着银鳞流向太平洋,新一轮的循环已然启动。人类不过是这场宏大叙事里的旁观者,唯一能做的,是别让这抹染红山河的生命之火,熄灭在我们手中。
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