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晨六点的石板街还蒙着层薄雾,拐角那家「仔记」的卷闸门哗啦一响,阿强叔叼着半截烟,正把一筐筐还沾着泥星子的本地水芹拖进店。油锅滋啦一声爆响,混着猪油渣的焦香猛地撞进鼻腔——不是那种连锁店统一配送的预制香,是混着街市喧嚷、砧板梆梆声、阿强叔那件洗得发白汗衫味道的,扎扎实实的烟火气。街坊陈伯已经端着他那磕掉瓷的搪瓷杯在等第一锅油炸鬼,杯里浓茶的热气混着油炸鬼的油香,就是这条老街醒来的方式。
阿强叔的手艺是跟早就不在了的老父亲学的,几十年就在这十来平方的铺头里打转。他熬汤的牛骨,非得是半夜去肉档守着,挑那带着厚厚肉膜和骨髓的新鲜筒骨。汤锅从午夜就开始在角落咕嘟,牛骨髓的油脂被逼出来,在琥珀色的汤面上聚成金黄的小圈。问他秘方?他咧嘴一笑,露出被烟熏黄的牙:“冇秘方嘅!落足料,俾够时间佢,咪得咯!” 他搓云吞的手指关节粗大,动作却快得像变戏法,粉红的虾仁和半肥瘦猪肉被薄如蝉翼的云吞皮一裹,丢进翻滚的清汤里打个滚就熟,捞起来时皮子微微透亮,一口下去,虾的脆甜和猪肉的油润在舌尖炸开,烫得人嘶嘶吸气也舍不得停。
最绝是那碟看着平平无奇的豉油皇炒面。用的是最便宜的“上海面”,关键在那一小勺自家熬的猪油渣。猛火快攻,镬气十足,酱油的咸鲜、猪油渣的脂香、韭黄的辛甜、豆芽的爽脆,全被逼进每一根面条里。端上桌时油光锃亮却不腻,镬气直冲脑门。阿强叔炒完,习惯性地用炒勺在锅边“铛铛”敲两下,那是开饭的钟声。常客都懂,得赶紧趁热扒拉,凉了那股子镬气就散了魂。
下午茶时分,铺头稍微清闲点。阿强叔会搬张矮凳坐在门口,慢悠悠地撕着刚炸好的咸煎饼泡进热豆浆里。这时光,是街坊的八卦时间。卖鱼的张婶抱怨今日鱼价贵,收租的七叔讲起旧时这带全是木屋……阿强叔很少插嘴,只是听着,偶尔点点头,手里的活计不停——给刚送来的猪肠翻洗,用粗盐和生粉搓掉那层恼人的异味。这些繁琐的“下栏”功夫,连锁店早用化学品代劳了,他却坚持着手工处理,“食落肚嘅嘢,点可以偷鸡?”
有次台风天,大半条街的铺子都关了门。我抱着侥幸心理摸过去,没想到昏黄的灯还亮着。阿强叔正用大锅熬着姜糖水,招呼湿漉漉的街坊进来避雨。“冇乜好嘢食,得返啲牛腩同萝卜,整碗粉啦!” 那碗牛腩粉的汤头,在狂风暴雨的傍晚喝下去,暖意从喉咙一直熨帖到脚趾尖。不是山珍海味,是风雨飘摇里一碗踏踏实实的温热。墙上挂着一幅褪色的老照片,是阿强叔年轻时和父亲在同一个铺位前的合影,炉火是一样的旺。
这间油腻腻的小铺,是地图上找不到的坐标。它卖的不是精致的料理,是扎进泥土里的生活气,是几十年如一日对“落足料、俾够时间”的固执。阿强叔手上的老茧,灶头经年累月的油垢,街坊熟稔的吆喝,甚至那点若有若无的市井汗味,都成了这碗云吞面、这碟炒面最不可替代的调料。吃下去,是这座城最粗粝也最温热的肌理。城市的天际线越拔越高,好在还有这样的小店,固执地守着一点老火慢炖的滋味,提醒我们日子原本该有的温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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