咸腥的海风味儿还没散尽,人已经站在了玻璃水箱围成的甬道里。脚下是湿漉漉的反光,耳边是增氧泵咕嘟咕嘟的喧嚣。孩子的小手紧拽着我的衣角,眼睛却像探照灯一样扫射着水底那些缓慢移动的暗影。“妈妈!那个大螃蟹在瞪我!” 他指着那只几乎有小脸盆大的帝王蟹惊呼。这就是“天天渔港”,一个把海洋集市直接搬进室内的热闹场子,今晚我们三代人的家庭聚餐,就定在这片活色生香里。
没有花哨的菜单图片,真正的“菜单”在眼前游动。穿着深蓝防水围裙的老师傅,像熟识的老邻居般招呼:“老张一家来啦?今天刚到的黄鳍金枪鱼中腹,给你们留了最好的部位,生吃还是香煎?东星斑也精神,清蒸最显本事。” 他边说边麻利地抄起网兜,精准地捞出还在奋力摆尾的东星斑,那鱼鳞在灯光下折射出点点星光。选海鲜的过程成了全家参与的仪式,外婆念叨着要温补,点了生蚝炖鸡汤;父亲盯着肥美的蛏子王,直说要用老酒蒸;孩子们则围着色彩斑斓的龙虾和面包蟹争论不休。活物的挑选,带着一种原始的、对即将入口美味的郑重承诺,是冷冰冰的预制菜永远无法替代的鲜活。
落座不久,第一道热浪就扑鼻而来。硕大的蒜蓉粉丝蒸元贝,白瓷盘几乎占去半张桌面。服务员戴着厚手套,小心翼翼地将它放下,贝壳里饱满的元贝肉微微颤动,淋着金灿灿的蒜油,覆盖着吸饱了鲜汁的晶莹粉丝。筷子轻轻一挑,贝肉脱离贝壳的瞬间,那紧致的弹性肉眼可见。入口是海水的清甜混合着炸蒜的焦香,粉丝则贪婪地锁住了所有汁水,烫得人直哈气也舍不得停。孩子们对付的是裹着咸蛋黄炸得酥脆的软壳蟹,连壳带肉嚼得咔嚓作响,嘴角沾满了金沙。外婆的汤盅揭开,浓郁的药膳香里裹挟着生蚝的肥腴,汤色奶白,她小口啜着,连说“暖到骨头缝里”。
重头戏是那只被孩子们“钦点”的帝王蟹。清蒸的做法看似简单,却最是凶险,火候差一分,鲜嫩就变老韧。服务员端上时,蟹壳已呈现出诱人的橙红,蟹腿粗壮如小儿臂膀。附赠的蟹剪和挑针此刻成了最受欢迎的工具。父亲自告奋勇操刀,熟练地剪开蟹腿硬壳,露出雪白饱满、一丝丝纹理分明的蟹肉。无需任何蘸料,指尖捏起一缕放入口中,纯粹的、带着海水清冽的甘甜瞬间在舌尖弥漫开来,那丰沛的汁水,是急冻蟹肉永远无法企及的巅峰。连平时吃饭最慢的小家伙,此刻也埋头苦干,小手里攥着半截蟹腿,吃得无比专注。
高潮之后,是家常滋味的熨帖。一道看似普通的姜葱炒花蛤,镬气十足。饱满的花蛤在滚烫的油中争先恐后地“啵啵”张开口,露出里面嫩黄的肉。姜片焦黄,葱段翠绿,浓郁的酱汁带着微妙的酒香,紧紧包裹着每一颗蛤肉。用勺子连汁带肉舀起,浇在热气腾腾的白米饭上,就是最朴实也最动人的海味慰藉。父亲呷一口本地米酒,满足地喟叹:“就这一盘蛤,能下三碗饭!” 喧嚣声、碗碟轻碰声、家人的谈笑声交织在一起,空气里弥漫着海产的鲜甜、油脂的焦香和人间烟火的热乎气。
结账时路过厨房的明档,瞥见大厨正用长柄勺舀起沸腾的油,熟练地淋在一条刚蒸好的石斑鱼上,“滋啦——”一声,青葱丝和姜丝被激发出最浓郁的香气。这声音,这画面,连同今晚舌尖记忆里那份活蹦乱跳的鲜甜,一起打包带走了。在充斥着预制与速食的时代,能围坐一桌,分享刚从水里捞起、带着生命力的鲜味,看着家人眼中映着美食的光,听着那些因美味而发出的简单赞叹,这本身就是一场微小而珍贵的盛宴。天天渔港,它提供的不仅仅是一顿饭,更像一个热闹的码头,让疲惫的日常之舟暂时停靠,在生猛的海味和鼎沸的人声中,重新加满名为“家”的燃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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