凌晨四点的西北角,路灯还泛着黄晕,巷子深处那家没招牌的铺子已经飘出白雾。王师傅掀开蒸笼的瞬间,滚烫的香气像浪头一样扑到脸上,模糊了玻璃窗。他沾满面粉的手背抹了把汗,指着案板上颤巍巍的肉馅对我说:“看见没?这得是前膀肉三分肥七分瘦,剁成石榴籽大小,筷子一挑能挂住——这才叫‘水馅儿’,天津包子的魂。”
蒸笼里的交响乐开始了。竹屉被水汽顶得微微震动,发出细密的噼啪声。十五分钟,是王师傅四十年掐指算出的黄金时辰。短一分,面皮死僵;长一分,汤汁泄气。揭开盖的刹那,十八道褶子的包子挤挤挨挨,薄如绢纸的面皮下透出粉润肉色,汤汁在褶峰间蓄成欲坠不坠的金黄珠子。有食客等不及,烫得直哈气也要咬开小口,滚热的汁水滋出来,慌忙用调羹去接,吸溜一声,眉毛都扬起来。
这手艺是时间腌渍出来的。王家的碱面老肥养在粗陶缸里,传了三代人。每天子时和面,用三十斤重的枣木杠子压百来回,面团在黑暗里悄然呼吸膨胀。破晓前开缸,一股带着酒酿甜香的酸味窜出来,那是老酵母活着的证明。街坊张大爷拄着拐杖来买头屉,嘬着牙花子笑:“机器压的面?那叫千层饼!咱天津包子讲究的是‘半发面’,得嚼得出麦筋的韧劲儿,兜得住滚汤,这才配叫‘津门包子’。”
王师傅的绝活藏在馅料里。肉皮冻切得细如雪绒,拌进肉馅遇热即化,化作一汪鲜汤。他舀起一勺淋在剁好的白菜上,手腕轻旋着颠簸,菜叶吸饱油润却不蔫塌。最妙是那勺封坛三年的面酱,深褐油亮,咸里透着豆豉的醇厚回甘——这是老城区酱园子的镇店秘方,一勺下去,整盆馅子倏然有了魂魄。
坐在油光发亮的榆木条凳上,看蒸汽漫过食客们餍足的脸。穿校服的学生两口吞掉一个,背画夹的姑娘小口吹着气,戴安全帽的工人把包子掰开泡进小米粥里。铝盘碰撞声、吸溜汤汁声、含糊的谈笑声,在晨光里炖成一锅市井烟火。王师傅的儿子闷头捏着褶子,突然被老爹敲了手背:“十八道!少一道就是馒头夹肉!”少年缩着脖子嘟囔,蒸汽模糊了父子俩的轮廓。
这笼包子早不是果腹之物。它是西北角老街的活化石,是海河儿女的乡愁图腾。当冷链包子占据超市冰柜,当预制菜攻陷写字楼,总有人穿过半个城寻到巷尾,只为咬破面皮时舌尖炸开的那口滚烫鲜甜。那是手掌揉搓的温度,是时间发酵的耐心,是机械永远无法复制的——人的味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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