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刚蒙蒙亮,露珠还挂在草尖上打颤,羊圈的木门一开,那股熟悉的热烘烘的气息就扑面而来。领头的老羯羊不紧不慢地踱出来,后面跟着呼啦啦一片,白的像云朵滚落山坡,黑的像星星点点的墨。放羊?外人看着是份悠闲差事,不过就是跟着羊屁股后面溜达嘛。可真要溜达出好膘情,溜达得羊群安稳、草场长青,这里头的弯弯绕绕,不比侍弄一园子精贵花草少。
头一桩要紧事,是读懂你的羊。它们不是一窝蜂的复制品。那只总是伸长了脖子去够高处嫩叶的,是馋嘴精;那头时不时低头啃两口就走、蹄子不安分的,八成是草场老油条,知道哪片草更甜;那几只总落在队伍尾巴上、慢悠悠嚼着的,性子温吞。留心看它们的眼神、步态、啃草的节奏,日子久了,不用吆喝,一个眼神过去,羊群就心领神会,该往哪边拐弯,该在哪片坡地歇脚。这不是玄学,是日复一日浸在羊群里的‘场感’。
选路更是门学问。别光盯着脚下绿油油那片嫩草就扎进去。好羊倌得学会‘看天看地看长远’。看天,云脚压得低,风里带着湿气,就别往低洼沟壑里钻,一场急雨下来,羊惊了跑散了,找都找不回来。看地,草皮子薄了,露出黄土了,哪怕草还显青,也得赶紧挪窝,这是草场在喊‘疼’了。‘三点放牧’的老话儿有道理:上午挑阳坡,露水干了草温乎;中午找个有树荫的坡坎,让羊倒嚼歇晌;下午日头西斜,再转到水草丰美的背阴处。这一天的路线,就像给羊群画了个舒服的圈。
水源是命脉,也是险地。羊群一窝蜂挤到水边,最容易出乱子——踩踏、呛水,或者贪凉喝急了闹肚子。我习惯在水源上游百十步远的地方,先用长鞭梢子或吆喝声压住头羊,让整个队伍慢下来。等它们不那么躁了,再一小拨一小拨放过去饮。河沟边上的泥地软,羊蹄子容易陷进去,得格外留心那些半大的羔子。有时候,看到它们啃岸边带点咸味的土坷垃,别急着赶,那是身体缺盐分矿物质呢,回头记得在盐槽里补上。
牧羊犬?那是好帮手,但绝不是甩手掌柜。一条训练有素的好狗,抵得上三个壮劳力。但再聪明的狗,也得人狗心意相通。它一个低伏、一个眼神,你得明白是发现了野物还是拦住了跑偏的羊。手里的抛石器(或者一根趁手的木棍),不是为了打羊,是指引方向的无声语言。手腕一抖,石子儿擦着领头羊的耳边飞过,落在它该去的方向前头,它自然就懂了。这力道和准头,全靠日积月累的手感,劲儿大了惊羊,偏了白费功夫。
羊进了草场,别真当自己是闲逛的。耳朵得竖起来。啃草声沙沙一片,那是太平曲。要是突然夹杂起一两声短促尖锐的‘咩咩’,或者一阵慌乱急促的蹄声,麻烦就来了——可能是踩着了带刺的灌木丛,可能是草丛里惊起了蛇,甚至可能是哪只羊发了急病。脚步快过脑子,得立刻冲过去看个究竟。晌午羊群卧下反刍,也别真坐下打盹,绕着羊群外围慢慢走一圈,看看有没有掉队的、精神蔫儿的、或者拉稀的粪便。这些不起眼的小信号,往往是大事的苗头。
放羊最怕什么?不是狼(现在野狼少多了),是‘惊群’。一个炸雷,一个突然冲出来的野兔,甚至哪个冒失鬼游客举着相机嗷嗷叫着冲过来,都可能让整群羊像炸了锅一样四散狂奔。这时候,扯破喉咙喊没用,关键是要稳住头羊!老练的头羊就是定海神针。你得第一时间冲到它身边,用身体和熟悉的吆喝声稳住它。只要它不乱,羊群就有主心骨,顶多骚动一会儿就能平息。这本事,没在雷雨天、野狗追的突发状况里历练过几回,真学不来。
太阳擦着西山头,该往回走了。这时候的羊,肚子圆滚滚,脚步也透着满足的慵懒。但别松懈,清点数目是铁打的规矩。少了?立刻回想今天走过的路线,有没有哪处陡坡、哪片密林可能有掉队的。羊认路,有时也会犯傻。回圈的路,尽量平缓,让它们舒舒服服地走,有助于消化。进了圈门,再扫一眼,看看有没有哪只精神不振,蹄子有没有受伤。一天的放牧才算真正画上句号。
羊蹄子底下踩着的,不只是草,是一份沉甸甸的托付,是来年开春羊羔欢跳的希望,更是脚下这片草场能不能年年返青的根基。这活儿,手上沾着草汁泥巴,心里装着四时节气,脚下量着山山水水。说轻松?那是骗人的。说难?摸着了门道,听懂了羊的语言,看透了草场的心思,那份人与羊、与天地自然之间无声的默契流淌起来,又成了天底下最踏实、最自在的营生。这‘小放羊’里的大学问,都在日头晒、风雨淋的一点一滴里泡着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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