深圳的雨季总带着股铁锈味,混着海风黏在皮肤上。二十年前,我在华强北拥挤的档口里第一次见到胡志雄。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Polo衫,袖口沾着电子元件包装盒上的油墨,正蹲在地上和搬运工一起清点一批二手寻呼机的零件。汗水顺着他剃得很短的头发茬流进脖子,他随手抹了一把,抬头时眼神却亮得惊人,像暗巷里突然打亮的手电筒。那眼神,不是小商贩的算计,倒像赌徒看见了必胜的局。后来我才懂,那不是赌性,是一种近乎偏执的对“机会”的嗅觉。
他起家的故事在深圳的创客圈快被讲烂了——从倒腾二手电子垃圾,到在罗湖口岸附近租个小仓库做转口贸易,再到金融危机时几乎赔光身家。但没人说得清他是怎么从废墟里爬出来的。有次半夜在他堆满样品的办公室喝茶,劣质普洱泡得发苦,他才吐露一点:“那年仓库被查封,债主堵门,老婆抱着孩子回娘家。我蹲在笋岗仓库区后面的臭水沟边上抽烟,抽到天亮。不是想跳,是突然想通一件事:我胡志雄过去靠的是信息差吃饭,别人不知道香港的货便宜,我知道;别人不清楚内地哪个厂子收。可这差事,门槛太低了,一阵风就能吹垮。” 他捏瘪了烟盒,“那天之后,我把自己当块废铁,扔进真正的炉子里重炼。”
这“重炼”近乎残酷。他关掉所有不赚钱的线,抵押了深圳唯一的房子,孤注一掷扎进当时还冷门的工业连接器。没人脉没技术,他就一家家蹲守代工厂的采购经理,在人家食堂一坐就是一天,记下对方的口味喜好,下次提着一模一样的盒饭去“偶遇”。为了搞懂一个防水接口的注塑工艺参数,他在东莞的模具厂车间里打地铺睡了半个月,满身机油味,出来时工人都以为他是新来的技师。“吃透它,从螺丝钉到电路板,你得比它的亲爹妈还懂它的脾气。” 他指着办公室里一个拆解得七零八落的外国竞品样品对我说,“洋牌子卖五百,我成本压到八十,性能还比它稳。靠什么?就是把自己钉死在每一个细节上,钉到骨头里。”
他办公室里挂着一幅字,不是什么名家手笔,自己写的,墨很浓,力透纸背:“剩者为王”。他解释这不是消极的“剩”,是“淬火后剩下的钢”。“扩张时想着收缩的退路,顺境时琢磨逆境的活法。” 零八年金融海啸,同行哀鸿遍野,他的小厂子却迎来爆发。因为早两年,他就硬顶着股东反对,把利润大头砸进供应链纵深——在越南布局了备用的注塑车间,在江西老家扶持了几家核心元器件小厂。“鸡蛋不放在一个篮子?不够!” 他呷了口浓茶,“得学会自己编篮子,用不同的材料编,还得确保编篮子的手艺不丢,随时能上手编新的。”
如今他的企业版图早已横跨数洲,但他最津津乐道的,还是每周雷打不动去深圳湾创业广场旁的小茶馆“蹲点”。那里聚集着刚拿到天使轮的愣头青。他不投资,只“聊天”,专挑那些技术偏执、商业逻辑却一塌糊涂的团队。“看他们,就像看当年蹲臭水沟的自己。” 他会毫不客气地撕碎对方花哨的PPT,追问最基础的现金流模型,甚至教他们怎么和城中村的二手房东砍仓库租金。“商业智慧?” 他听到这个词总会咧嘴一笑,露出被烟熏黄的牙,“哪有什么玄乎的智慧,无非是摔出来的疤,饿出来的狠,还有… 别把自己太当回事。站得再高,别忘了当初是怎么踮着脚够生存的。”
他递给我一张皱巴巴的名片,没有头衔,只有一个手写的电话号码和“老胡”两个字。“哪天你发现我开始满嘴‘赋能’、‘生态’、‘颠覆式创新’,赶紧打这个电话骂醒我。” 窗外,深圳的灯火次第亮起,映在他有了皱纹却依然锐利的眼睛里,像当年华强北档口里那束光,只是淬炼得更沉,也更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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