巷子口的胡辣汤摊子支起铁锅时,天还没亮透。那股子混合着胡椒辛香、牛骨醇厚和面筋韧劲儿的热气,直往人鼻子里钻,比闹钟还提神。在河南活了半辈子,我才慢慢咂摸出点门道——豫菜啊,就像这黄河水裹挟的泥沙,看着浑厚朴实,底下沉淀的,都是几千年的活法儿。
外人提起河南味道,总绕不开一碗胡辣汤。可若只认这个,就像只看见黄河的浪头,没摸到底下的暗流。真正懂行的老饕,会在深秋的清晨,寻一家不起眼的铺子,点一碗“双肠汤”。滚烫的羊汤打底,炖得酥烂的羊肠、牛肠沉在碗底,撒上碧绿的葱花、金黄的炸豆腐丝,再狠狠挖一勺本地特产的羊油辣椒。那滋味,是粗粝的暖,是带着点腥膻气的鲜,从喉咙一路烫到胃里,驱散中原深秋的寒,也驱散了矫情。这碗汤里,藏着黄河滩上放羊人的筋骨。
豫菜的精髓,一个“中”字道尽。不似川湘的锋芒毕露,也非江浙的婉转清甜。它讲究的是个“和”字。就像洛阳水席的头汤“牡丹燕菜”,看着清雅,一朵萝卜雕的牡丹浮在清澈的汤上。可那汤底,是用老母鸡、火腿、干贝吊足了十几个钟头的功夫汤,萝卜丝更是用高汤煨透了心。清与厚的极致平衡,是举重若轻的功夫。河南人过日子,讲究个“中不中”?这“中”,就是刚刚好,就是调和鼎鼐的智慧,全融在这一碗看似平淡的汤里。
离家多年的游子,最惦记的往往不是什么大菜,是家里灶台上那口“蒸菜”。春天的榆钱儿、槐花,夏天的马齿苋、扫帚苗,秋天的萝卜缨子、红薯叶……万物皆可裹上薄薄一层细玉米面,摊在笼屉布上蒸。火候要掐得准,出锅时菜叶还得支棱着,碧绿生青。趁热拌上蒜泥、滴几滴小磨香油。那质朴的清香,混着粮食的微甜,是土地最直白的馈赠。小时候嫌它寡淡,如今才懂,能把最不起眼的野菜做出“筋骨”来,是外婆们对付艰难岁月的生存哲学。
还有那饸饹面。和面的力道,压床子时全身的重量,面条落入滚水锅的“噗通”声,都是仪式。浇头或许是简单的羊肉臊子,或许是朴素的茄丁豆角。关键在那口面,要筋道,要能挂住汤汁,要嚼得出麦子的原香。端着粗瓷大碗蹲在门口石墩上,呼噜呼噜吸溜完,额头冒汗,心里踏实。这碗面里,有黄土地沉甸甸的实在。
黄河水滋养的豫菜,是沉默的。它不争“八大菜系”的虚名,不靠花哨的摆盘夺目。它像麦子,低头扎根在土里,长出的却是养育中原大地的实在筋骨。那些熬透时辰的汤汤水水,那些化平凡为神奇的家常蒸菜,那些筋道顶饿的面条子,都在默默讲述着这片土地上的人们,如何在四季更迭、旱涝无常里,用一口锅、一把面、一瓢水,活出韧劲儿,活出滋味。吃的不是精致,是生生不息的本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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