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晨的雾气像一层流动的丝绸,低低地缠绕在艾伯塔广袤的草原上。车窗外,除了车轮碾过碎石路的沙沙声,只有无边的寂静。这里不是非洲草原,却同样上演着生命的壮阔史诗——麋鹿岛国家公园(Elk Island National Park),一个被许多人忽略、却蕴藏着惊人野生力量的北美秘境。离繁华的埃德蒙顿市区不过咫尺,却像一脚踏进了未被驯服的远古世界。
公园的名字带着些许误导性。麋鹿?确实有,而且数量可观。但真正让这里在北美生态版图上占据独特位置的,是另一种庞然大物——美洲野牛。车刚拐过一个弯,视野豁然开朗。前方,一群深褐色、毛发蓬乱的巨兽正慢悠悠地横穿公路,领头的公牛体型堪比小型汽车,巨大的头颅低垂,鼻孔喷着白气,对近在咫尺的人类车辆视若无睹。这就是公园里著名的“野牛堵车”,不是交通故障,而是生命优先的通行权。方向盘得锁死,引擎得熄火,时间在这里被按下了暂停键,只剩下敬畏在胸腔里无声鼓动。看着它们沉重的步伐踏过路面,扬起细微的尘土,仿佛能感受到大地在它们脚下微微震颤,那是来自冰河世纪的沉重回响。
麋鹿岛的魅力远不止于这些“移动的山丘”。它被称作“加拿大野生动物的方舟”,是北美唯一一个完全被围栏保护的国家公园。这道围栏并非禁锢,而是一道坚实的生命防线,将脆弱的本土草原生态系统与外界威胁隔绝开来。它守护着北美数量最多、基因最纯正的平原野牛群,也是濒危林地野牛关键的复育基地。漫步在环湖的步道上,每一步都可能带来惊喜:沼泽地边缘,一只冠蓝鸦闪电般掠过水面;白桦林深处,一头体型稍小、毛色更深的林地野牛若隐若现;开阔的草甸上,成群的麋鹿优雅地踱步,巨大的鹿角在阳光下如同移动的枝桠。水獭在湖心的小洲上忙碌,红狐的尾巴在草丛中一闪而没。这里的生物多样性,浓缩了北美草原的精华。
别被“岛屿”二字迷惑。麋鹿岛没有真正的海岸线,它的“岛”,是生态意义上的孤岛。在人类活动日益扩张的包围中,这片被阿斯托廷湖和众多小湖泊点缀的草原与白杨林交织之地,成了无数物种赖以生存的诺亚方舟。行走其间,那份隔绝感异常清晰。风声掠过草尖,带着旷野特有的清冽。夜晚,当城市的光污染被远远甩开,星空毫无保留地倾泻而下,银河清晰得仿佛触手可及。万籁俱寂中,远处传来一声悠长而凄厉的狼嚎,瞬间穿透寂静,直抵灵魂深处。那是荒野的心跳,提醒着你,在钢筋水泥之外,世界依然保留着它原始而野性的脉搏。
公园的土地也承载着厚重的历史。早在大批欧洲移民到来之前,克里族(Cree)、索托族(Saulteaux)、梅蒂斯人(Métis)等原住民就在这片水草丰美之地狩猎野牛,繁衍生息。他们的足迹早已融入土地。而公园本身的历史,则始于20世纪初几位富有远见的牧场主和保护主义者,他们预见到了野牛灭绝的危机,将最初的小群野牛安置于此,无意中为这个物种保存了最后的火种。湖边那些古老的野牛围栏遗迹,斑驳的木桩静立在夕阳里,无声诉说着一个物种从灭绝边缘被拉回的惊险历程,也铭刻着人类对自然从掠夺到守护的观念转变。
在麋鹿岛,体验是沉浸式的。你可以选择一条轻松的步道,比如环绕宁静的阿斯托廷湖,看野牛在湖边饮水,倒影沉入碧波。或者,挑战一下更长的沙丘步道,登上制高点,俯瞰无垠的金色草海在风中起伏,像凝固的波涛。划一艘独木舟,在湖面滑行,是贴近湿地生命的绝佳方式,水鸟在你身边起飞降落。最不能错过的,是黎明或黄昏时分。这是公园的魔法时刻。光线变得柔和而富有戏剧性,动物活动频繁。躲在观景点的隐蔽处,屏住呼吸,看着成群的麋鹿或野牛从晨雾或暮霭中缓缓现身,巨大的剪影投在广袤的地平线上,那一刻的震撼,足以冲刷掉所有都市的疲惫与麻木。你会真切地感受到,自己并非旁观者,而是这宏大生命图景中一个微小却联结的节点。
离开麋鹿岛时,发动机的轰鸣重新响起,后视镜里,那片草原和林地渐渐缩小。但心里留下的东西却在膨胀——野牛沉重的鼻息,麋鹿警觉的眼神,草原风的气息,还有那声划破夜空的狼嚎。这里没有令人屏息的险峰峡谷,它的力量在于一种深沉的生命力,一种在人类世时代顽强存续的野性尊严。麋鹿岛国家公园,它不仅仅是一个保护区,更像一面镜子,映照出我们与荒野之间,那若即若离、却永不该断绝的古老联结。它提醒我们,真正的奇观,有时就藏在后院,等待着一颗愿意慢下来、去倾听和凝视的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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