巷子口那盏路灯接触不良,闪得像醉汉的瞌睡眼。拐进去三步,油毡棚子下透出暖黄的光晕,混合着卤水花生、花椒油和某种陈年木头发酵的味道,直往人鼻子里钻。江城这地方,湿气重,夜里风一吹,骨头缝里都透着凉。推开那扇被油烟浸透的木门,吱呀一声,不是欢迎,倒像是老友睡眼惺忪的嘟囔:“啧,又来了?”
酒馆小得可怜。七八张油腻腻的方桌挤着,长条凳腿儿没几个是齐整的。墙皮剥落得厉害,露出底下深浅不一的砖色,倒像幅抽象地图。最里头,一个头发花白稀疏的老头儿守着蜂窝煤炉子,炉上坐着一把长嘴铜壶,水汽咝咝地顶着小铁盖儿跳舞。他是老吴,这方寸之地的国王。眼神浑浊,动作慢得像浸在油里,可谁杯子空了,他瞄一眼就知道。
来这里的,没几个是冲着“品酒”。散装高粱酒装在统一的绿色玻璃瓶里,瓶身上连个标签都懒得贴。倒进豁了口的粗瓷碗里,抿一口,一股子烧灼感从喉咙直蹿下去,暖意才慢悠悠地从胃里浮上来。下酒菜也简单,盐水毛豆、卤豆干、拍黄瓜,偶尔有老吴自家做的酱肉,切得薄如蝉翼,油亮亮的。吃的不是味道,是那股子粗粝实在的劲儿。
夜越深,人越杂。角落里总坐着个穿褪色工装裤的男人,面前只一碟花生米,酒喝得极慢,眼神定定地望着某个虚空点,像在数墙上的裂纹。他说自己以前在江上跑船,老婆孩子都在一场大雾里没了,船也沉了。“水底下黑啊,”他有一次喝多了,嗓子哑得像砂纸磨铁,“比这巷子还黑,黑得能把人吸进去嚼碎了。”没人追问真假,酒馆里的故事,信不信都行,图的是个出口。
另一张桌子常被几个蹬三轮的汉子占了。他们嗓门大,笑骂声能把屋顶的灰震下来。汗味混着劣质烟味,讲的多是白天的憋屈——被城管撵了几条街,被客人赖了几块钱,家里婆娘又唠叨柴米贵。骂完了,一碗酒灌下去,互相拍拍肩膀,“明天太阳照旧从江那边爬上来,怕个卵!”那酒仿佛真能洗掉白日的尘土。
有个瘦高的眼镜青年,总缩在灯影暗处,面前摊着本磨了边的旧书,有时是诗集,有时是哲学。酒喝得不多,像个安静的观察者。有次一个汉子醉醺醺地嘲笑他:“读书顶个屁用,能当酒喝?”青年推了推眼镜,没恼,只轻轻说:“书里也有醉人的东西,只是醒得慢些。”老吴在旁边擦着碗,哼了一声:“醒得快慢,都是醉过。”
老吴自己就是本摊开的旧书。他不爱讲自己,偶尔漏出几句碎片。年轻时在钢厂,手指被机器咬掉过一截,食指第二关节处有个被钢丝贯穿留下的凹痕,像枚古怪的勋章。问他为啥开酒馆,他往炉子里添了块煤,火星子噼啪跳出来。“等人呗。等那些没地方可去的人,等那些话憋在肚子里要发霉的人。”他指了指那些空着的长凳,“你看这些木头,天天被屁股磨,被酒水泡,不也活得好好的?人还能不如木头经造?”
午夜过后,酒气、烟气、汗气、还有各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事,在狭小的空间里蒸腾、碰撞、沉淀。有人趴在桌上鼾声如雷,有人对着空碗发呆,有人拉着陌生人喋喋不休。酒是苦的,但苦不过人心;话是碎的,却比白日里的长篇大论更真。微醺是最好的滤镜,模糊了阶层的棱角,稀释了生活的苦咸,只剩下赤裸裸的、带着体温的倾诉欲。在这里,成功学是笑话,心灵鸡汤是馊水,只有碰碗时那一声脆响,和一句含混的“都在酒里了”,才是硬通货。
天快亮时,人渐渐散了。老吴开始慢吞吞地收拾,碗碟碰撞的声音在寂静里格外清脆。他从不催客,但也绝不留客。最后走的那个,往往带着一身浓重的疲惫和一点点被酒精熨烫过的释然,推开那扇吱呀的木门,重新扎进外面清冷的、现实的世界里。巷子深处那点昏黄的灯火,像城市褶皱里一颗固执的、不肯熄灭的余烬。它不提供答案,只提供一个允许你暂时卸下盔甲、袒露伤口或疲惫的角落。深巷里的微醺夜话,不过是浮世绘里几笔粗犷的线条,勾勒着那些被宏大叙事忽略的、毛茸茸的、带着烟火气与汗味儿的生命真相——活着,本就是一场带着醉意的跋涉,踉跄,但总有人同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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