新斯科舍的十月,空气里总飘着一种特殊的清冽。推开门,满地碎金般的枫叶在脚下沙沙作响,像踩碎了一地薄脆的焦糖。这种时候,你总会想起点什么,对吧?记忆这东西,最擅长在季节的缝隙里探头探脑。
那年也是这样的深秋,我揣着半本写满潦草诗句的笔记本,莽撞地闯进布雷顿角高地国家公园深处。不为别的,就为亲眼看看被无数人形容得如同燃烧火焰般的枫林。车在半路抛了锚,手机信号格空得像个冷笑话。天光渐渐暗沉,林子里特有的湿冷混着落叶腐败的气息,丝丝缕缕往骨头缝里钻。就在我裹紧外套,盘算着是缩回车里哆嗦一夜还是硬着头皮往可能有人的方向摸索时,一道昏黄的光柱刺破了浓重的暮色。
引擎低沉的轰鸣由远及近,一辆老旧的深绿色皮卡停在我旁边,车轮碾过厚厚的落叶,发出沉闷的挤压声。“迷路了?”车窗摇下,一张被风吹得有点发红的脸探出来,帽檐压得很低,只能看见下巴上没刮干净的胡茬和一双在昏暗中显得格外亮的眼睛。他说话带着点当地特有的、被海风打磨过的含混口音。
后来我才知道,他叫利亚姆,在附近经营着一个不大的家庭牧场。那晚,他没把我丢在路边,也没只是指个方向了事。他掉转车头,载着我穿过那片在车灯照射下如同流淌着熔岩的枫林隧道,一直开到他那栋被高大糖枫树环绕的木屋前。炉火噼啪作响,壁炉上挂着的铜壶嘶嘶冒着热气,空气里弥漫着浓咖啡和烤苹果派的暖香。我们坐在磨损得露出原木颜色的地板上,靠着堆叠的羊毛毯子,聊到后半夜。聊他牧场里倔强的老马,聊我笔记本上那些没人看得懂的诗句,聊这片土地上海风如何把岩石啃噬出千奇百怪的形状。
“知道为什么这里的枫叶红得这么疯吗?”利亚姆往炉膛里添了根柴,火星猛地窜起,映亮他带笑的眼角,“有人说是因为海风里的盐分,有人说是因为这儿的土特别。要我说,是它们攒了一整年的力气,就为了在谢幕前,狠狠烧这么一把。”他递给我一杯热腾腾的苹果酒,粗糙的陶杯握在手里烫得刚刚好,“就像人,总得为点什么,活得不管不顾一点。”
第二天清晨离开前,屋外的枫叶在初升的阳光下红得惊心动魄。利亚姆送我到修好的车旁,指了指头顶那片最浓烈的红:“嘿,明年这时候,要是你还没忘了这片疯叶子,再来看看它们?我请你喝新酿的苹果酒。”
这就是那个“枫下约定”。没有契约,没有承诺的份量,轻飘飘得像一片刚落下的叶子。但奇怪的是,它沉甸甸地落进了我心里。往后的岁月里,生活像被投入石子的湖面,涟漪不断。换过城市,换过工作,经历过狂喜和至暗的时刻,那张写着潦草诗句的纸早已不知去向,许多浓烈的情绪也渐渐褪了色。唯独每年十月,当空气里再次飘起那种熟悉的清冽,当窗外的树叶开始转黄,那个在熔岩般枫林深处的木屋,炉火的噼啪声,陶杯的温度,还有那句“活得不管不顾一点”,就会异常清晰地浮现出来。
我回去过几次。有时利亚姆在,苹果酒的味道一年比一年醇厚,我们坐在门廊下,看枫叶旋转飘落,聊些不着边际的话。有时他不在,去城里看女儿或者去海边钓鱼了。我就自己在那棵最红的枫树下站一会儿,听听风穿过叶片的沙沙声,像听一个老朋友的低语。木屋的台阶上,永远放着一罐留给我的苹果酒,盖子下压着张便条:“老地方,自己倒。” 仿佛我昨天才离开。
约定是什么?是刻在石头上的誓言吗?是必须履行的沉重责任吗?或许对我和利亚姆来说,它更像那棵年复一年在秋天燃烧自己的枫树。不需要提醒,不需要强调。当季节到了,它就在那里,用最浓烈的色彩,无声地履行着对时光的承诺。它成了生活洪流中一个安静的坐标,提醒我在追逐和奔忙之外,还有一种东西,像枫叶的红,像炉火的暖,像一杯简单苹果酒的醇厚,是时间带不走的。
今年的枫叶又红了。我又闻到了那熟悉的清冽。皮卡已经换成了更省油的轿车,导航精准无误。可当我再次拐进那条熟悉的小路,看到木屋烟囱里升起的袅袅白烟,看到屋前那棵红得仿佛要滴下汁液的巨大糖枫,还有树下那个戴着旧帽子、冲我扬了扬手中陶杯的身影时,我知道,有些东西从未改变。它不喧嚣,不耀眼,只是像这片年复一年燃烧又重生的枫林,寂静而固执地存在着,成为一场永不褪色的浪漫奇遇。这场奇遇,无关风月,只关乎生命深处,一份无需言说的懂得和守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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