村口老槐树的影子斜过青石板路时,犟贰叔准会搬出他那把磨得油亮的竹椅,靠着斑驳的土墙坐下。他手里从不离那杆老旱烟袋,烟锅里火星明明灭灭,映着他沟壑纵横却总带着三分笑意的脸。村里年轻人嫌他“犟”,笑他“贰”(傻),说他那些道理老掉牙,可奇怪的是,谁心里憋闷了,脚总不由自主往他那小院迈。
“叔,这日子咋越过越没劲呢?城里买房像登天,娃读书愁白头。”隔壁刚子常来诉苦,眉头锁得死紧。犟贰叔也不急着答,慢悠悠吐个烟圈,那烟圈打着旋儿,悠悠荡荡散了。“刚子啊,”他声音沙沙的,像老树皮摩擦,“你眼里光瞅着那‘没’的,咋不翻翻兜底,看看‘有’的?脚底下有地,头顶上有天,屋里有人喊你‘爹’,这还不瓷实?”
他管这叫“翻兜底”。他说人这心啊,像个漏勺,光惦记着没盛住的水,却忘了勺里还兜着几条活蹦乱跳的小鱼。他院里那几垄菜地就是见证。别人家菜苗蔫了,急得跳脚;他倒好,拎着半桶淘米水,慢悠悠浇下去,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。“急啥?苗儿跟人一样,也得喘口气。你越盯着它,它越慌神。松松土,透透气,该长的自然就长了。” 他蹲在地头,指甲缝里嵌着泥,眼神却清亮得像雨后的天。
犟贰叔最“贰”的地方,是他对“霉运”的态度。那年暴雨冲垮了他半边院墙,砖头瓦砾堆了一地。村里人围过来叹气,他倒好,蹲在废墟里扒拉,捡出几块还算完整的砖,又在泥浆里翻找。“找啥呢叔?烂砖头有啥用?”有人问。他嘿嘿一笑,举起一块沾满泥的石头:“瞅瞅,这石头棱角多好!垫墙角正合适!这烂砖嘛,”他指着旁边沤肥的坑,“跟烂菜叶子一块儿,过些日子就是顶好的肥!霉运?嘿,那是老天爷送来的‘发酵剂’!”
他过日子像在炖一锅老汤,讲究的是“火候”和“舍得”。儿子在城里给他买回个锃亮的电饭煲,他试了一次就束之高阁,还是爱用他那口熏得乌黑的柴火灶。“那机器‘滋啦’一声就好了,快是快,可米粒儿没跟水说够话,没跟火苗儿亲热够,哪能甜?” 他守着灶膛,看着跳跃的火光,脸上映着暖融融的红。添柴,撤火,全凭感觉。他说,过日子也一样,该使力的时候别惜力,该歇着的时候别硬撑,滋味都在那“刚刚好”里头。柜子里那几件半旧的老棉布褂子,洗得发白,却浆洗得干干净净。“衣服嘛,裹身暖、遮体面就够,挂一身绫罗绸缎,那是衣裳穿你,不是你穿衣裳。”
有回邻村大张做生意血本无归,差点想不开,被人搀着来到犟贰叔院里。大张面如死灰,嘴里反复念叨“全完了”。犟贰叔没劝,只是递给他一把小铲子,指着院角一堆落叶和厨余垃圾:“去,帮我把这堆‘宝贝’翻一翻。”大张木然地翻着腐叶,犟贰叔蹲在旁边,慢悠悠地说:“你看这烂菜叶、枯枝子,埋汰吧?可跟土一混,日子久了,就变成了黑油油的肥,养花养菜都金贵。人这一跤摔下去,只要心气儿没散,那摔出来的坑,说不定就是日后扎根最深的地方。” 大张翻着翻着,手上的劲儿越来越沉,后来竟埋头在那堆腐殖土里,肩膀一耸一耸地哭出声来。犟贰叔拍拍他的背:“哭吧,哭完了,记得把这‘肥’埋好。”
快乐是啥?犟贰叔磕磕烟灰,眯着眼看天边烧红的晚霞:“快乐啊,不是踮着脚去够树顶那颗最大最红的果子,是走累了,一屁股坐在树荫下,发现兜里还揣着个昨天摘的、有点疤瘌却依旧甜脆的苹果。是翻烂了口袋,找出一颗不知啥时候落下的水果糖,剥开糖纸时那股子意外之喜。” 他咧开缺了颗牙的嘴,笑容坦荡得像晒透的棉被,“日子皱巴了,别光想着拿熨斗去烫平。试着把它团在手心焐一焐,兴许那皱褶里,就藏着暖和气儿呢。” 晚风吹过,带来泥土和草木蒸腾的气息,他满足地叹了口气,仿佛已拥抱着整个世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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