飛機降落前從舷窗望出去,那片赭紅色土地像被陽光烘焙過的海綿蛋糕,邊緣鑲著藍得發亮的緞帶——這就是我生活了四年的伊比利亞半島。總有人問我西班牙究竟「在哪裡」,手指沿著歐洲地圖西南角往下滑,觸到法國南部隆起的比利牛斯山脈時停住:「看,山這邊是法蘭西,山那頭就是我們踢踏作響的佛朗明哥之國了。」
說它是歐洲的陽台再貼切不過。站在最南端的塔里法小鎮,左手地中海波光如碎鑽,右手大西洋浪濤捲著白沫,而肉眼可見的對岸摩洛哥山巒,在熱霧中微微顫動。地理課本上冰冷的「直布羅陀海峽」化作眼前14公里寬的靛藍綢帶,風裡混著烤沙丁魚的焦香與北非吹來的乾燥沙塵。某次我騎單車翻越安達盧西亞丘陵,轉過某個彎道赫然看見非洲大陸橫陳眼前,驚得差點連人帶車栽進橄欖樹叢。
這片土地最迷人的矛盾在於:它既是歐洲堅實的陸地終點,又是通往異大陸的跳板。格拉納達阿爾罕布拉宮的阿拉伯花窗投下幾何光斑,塞維利亞大教堂卻矗立著哥德式尖塔;巴斯克地區陰雨綿綿的港口飄著鹽醃鱈魚的鹹腥,內陸拉曼查的葡萄園卻蒸騰著四十度高溫。當我在朝聖之路踩著碎石翻越庇里牛斯山,法國邊境小鎮的羊角包香氣尚未散盡,西班牙境內第一個村莊的燉菜鍋已咕嘟冒著熱氣。
若想真正解鎖這座地理寶庫,兩條路線值得把鞋底磨穿。西北部「朝聖者之路」從庇里牛斯山腳綿延至大西洋岸,我揹著行囊走過最後一百公里時,遇見拄拐杖的老奶奶把杏仁餅塞進我背包:「年輕人,聖地牙哥的鐘聲會治癒腳底水泡。」而南部的「安達盧西亞火焰之路」則需租車自駕,從哥多華清真寺的千柱迷宮,到隆達懸崖上俯視峽谷的白色小屋,黃昏時分開進哈恩省連綿的橄欖樹海,夕陽把銀綠葉片染成滾動的金幣。
最魔幻的記憶停在直布羅陀邊境。手持西班牙居留證穿越英國屬地,登上岩石山頂遇見嬉戲的巴巴利獼猴。轉身望見海峽對面非洲升起的炊煙,腳下卻是歐羅巴的紅土。那一刻忽然懂得,西班牙從不願被地圖上的國界線馴服——它永遠是流動的盛宴,是陸地與海洋的即興探戈。
此刻坐在馬德里街頭啜著濃縮咖啡,看陽光把聖米格爾市場的玻璃穹頂熔化成蜂蜜。玻璃杯沿凝結的水珠滑落,像伊比利亞半島往地中海墜下的那滴蔚藍。
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