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晚在阿里山腳露營,篝火劈啪作響,獵人阿雄突然從帆布袋掏出一塊暗紅帶大理石紋的肉塊,油花在火光下透著琥珀光。「這傢伙昨天糟蹋了半片筍園,」他拿樹枝串肉架在火上,「嚐嚐看,真正的山珍。」油脂滴進炭火竄起青煙,一股混著堅果與礦物質的野性香氣猛地衝進鼻腔——那是我第一次理解,為什麼原住民稱野豬叫「山裡行走的油庫」。
野豬肉的「好吃」是場味覺**。家豬肉像溫室玫瑰,柔軟甜膩;野豬肉則是峭壁上的野蘭,纖維粗韌卻充滿層次。燉煮三小時的腿肉,筷子輕撥就綻開成絲狀,入口卻意外彈牙,像在嚼吸飽高湯的雲耳。最驚豔是皮下脂肪層,明明厚逾兩指,咬下竟脆如新鮮核桃,毫無油膩感。獵人笑說秘密在運動量:「牠們每天爬山十公里,肥油都練成肌肉了。」
但野性的代價是濃烈腥臊。某次料理失手,鐵鏽味濃到像在啃生血塊。山產店老闆傳授秘訣:先用刺蔥葉搓揉肉塊,再用小米酒與馬告浸泡整夜。馬告的檸檬香茅氣息能撕開腥氣,逼出深層的堅果奶香。後來在台東長濱試過窯烤,龍眼木燻烤三小時的肋排,竟嚐出類似伊比利豬的橡果尾韻,原來是野豬拱食櫟實的證據。
營養價值更藏著矛盾。實驗室數據亮眼:每百克蛋白質高達28克,鐵質是家豬兩倍,Omega-3含量直逼深海魚。但當我見到檢疫報告上超標的旋毛蟲與重金屬數據,瞬間理解為何日本要求野豬肉需冷凍滅菌兩週。山區土壤殘留的農藥,正透過豬拱土的習性滲入食物鏈。
最難解的是倫理習題。在紐西蘭見識過野豬災難——牠們像推土機般摧毀蕨類森林,每年造成上億紐幣損失。當地政府懸賞獵殺,肉廠將野豬肉做成寵物罐頭。但台灣淺山生態系脆弱,當我在南投茶園看見母豬帶著三隻條紋小豬覓食,獵人默默收起套索:「等小豬斑紋褪了再來。」那晚我們啃著超商火腿,滿嘴化學添加劑的味道。
或許野豬肉終究是面鏡子。當你咬下那塊帶著彈性的深紅色肉排,同時嚼著山林的生猛、人類的貪婪、生態的掙扎。它的美味從來不單純,像沾了蜂蜜的刀刃,甜中帶著刺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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